服务热线:0531-82950255

散文家/档案

翟业军:爱恨深处,娑婆生琉璃——读燕燕燕散文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0年12月10日 浏览:3217 原创


2004年夏天,我在南京大学文学院活水轩接待前来报考作家班的考生。上午将尽时,一个瘦削、穿花裙子的女孩子来报名。不知道是出于师道尊严,还是因为羞怯,一种在美好事物面前本能的羞怯,我没有细看她长的什么样子。不过,围绕着她,还是有一些地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首先,她竟然叫燕燕燕,怎么可以,怎么可能?要知道,我手里拿着她的报名表和身份证,这可不是笔名、艺名,而是真名。其次,她是那么静,静到让活水轩里的喧嚣止了,溽热消了,静到她必须穿上一件花裙子才不算死寂,这时候的花裙子也不再花团锦簇得招摇,而是天边虹一样的静美。

后来,她入学了,我们并无多少交集。记得有次冬天,很冷,一群人聚会,结束后我和她一起回学校,她穿一件棉袄,像是缁衣,一如这惨淡的冬日。我们就走着,没说什么,因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她叹息了一声,那时我心想,她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她的过去?她的心事?我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仿佛那是一片太幽深的湖,不应该涉足、打扰。但然后又静了,她仍然没说什么,也许本来就没打算说什么,我有些失望,同时释然。她在《白蛇在红尘中》一文里引述到亡命中的胡兰成与友人的对话。胡试探,白娘娘为什么不对许仙说出自己的真身,是怕得不到谅解?友人说,当然谅解,但这么贵重的情感,连万一亦不可以有。我当然不是她的许仙,她也未必有着像白娘娘原来是蛇身一样令人震悚的秘密,但我珍惜与她的友情,这友情是贵重的,不可以有万一,所以我宁愿她对我、对世界永远地缄默下去。

毕业后,她安静地生活在一个安静的小城,一下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快“十八春”了。知道她一直在写散文,偶尔也会从微信上看到一鳞半爪,没太当回事,直至她的《梦里燃灯人》的书稿打开在我的电脑屏幕上。鼠标滚动,书稿一页页翻过,安静得连静电声都没有,但我分明听到了她内心里的山呼海啸,我开始相信,她真的有着蛇身一样的过去,如此,她的文字才会一翻滚就是水漫金山,一歌哭就是杜鹃啼血。她的文字与她的安静形象之间的反差真是大啊,在她的文学世界里,如果是绽放,就必须最绚烂,如果是枯萎,就必须最决绝,她要的只能是最黑的黑、最红的红。反过来说,正因为她已经在文字中活过多少辈子,每一辈子都活得豪奢时烈火烹油、破落时白茫茫一片,现实生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际遇,即便曾经有过,又哪能再奢求,于是,她便能安安稳稳地在一个博物馆里打发她的日子,就像一个老人(对,是老人,耗尽了所有爱恨的老人)把一篮子陈米一颗颗拣进另一只篮子,还有大半篮子,够她拣的呢。

在散文集的扉页上,她引述白居易的禅诗:“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我想到废名太过钟爱“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径直略过李商隐的原意,作出自己也许更动人的“曲解”:“他大约想象这些好看的花朵,虽然是黑夜之中,而颜色自在,好比就是诗人画就的寄给明天的朝阳。”她就跟废名一样,哪里顾得上白居易的禅意,她所看到、所心心念念的只是“两重虚”几个字——是啊,生而为人,不正如梦中说梦,说到底只是虚上加虚?但是,千万不要被她迷惑,以为她的世界观的底子只是一个“虚”字。虚毋宁只是她的追求的起点,一个被压得太低所以一定会反弹得极高、极劲道、极恣肆的起点,虚甚至只是一个发语词,类似于戏台上青衣抛着水袖,幽幽一句“苦啊”,后面才是长长一段灼烫的爱恨,抑或控诉。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正因为世界已经被她事先指认为无非就是“两重虚”的,她才有理由用一段段加粗、加黑、加着重号的爱恨来填补怎么也填不满的巨大的空洞,她本人也在精卫填海一样无望的填补行动中一次次体验着苦情戏女主角的悲欣。那么,到哪里才能找到利刃割人般的爱恨呢?当然是戏台和银幕,所以,《梦里燃灯人》的第一辑就是“梦中之影”,专门讲述戏曲、电影中的爱恨传奇。有意思的是,她坚决不碰冷门的故事,所说大抵只是《锁麟囊》《白蛇传》和《梅龙镇》之类众所周知的篇目。这不是因为她视野窄、储备薄,而是有着更深沉的潜心:冷门的之所以冷门,是因为它们如此涣散、不经心,它们无法把观众同样涣散的心弦绞紧;众所周知的之所以众所周知,则是因为它们如此剧烈、刻骨,一啸就能裂帛,一鞭就见血痕,它们仿佛可以代代传唱下去,直至“末世”和“末人”出现——只有这样的经过万口唱、万耳听,烂熟到极致每次看和听时却又觉得陌生到极致的篇目才是她的盐中之盐。就在那些剧烈到悲欣交集的时分,每一句爱的言语都栖居在时间之外,柔软着每一位时间之内的渴望爱的人们,就连恨都是让人流连的,因为隔着一座戏台、一道银幕,我们知道我们是在为古人担忧,更因为恨毕竟证明曾经爱过,一种肌肤贴着肌肤的不思量、自难忘的爱。所以,爱恨深处,娑婆生琉璃,“梦中之影”才是她的东方净土。

我猜,当她每次从戏曲、电影穿越回现实的时候,应该会有强烈的恍惚感、隔离感吧,就像王佳芝走出珠宝店时奇怪天怎么还没有黑,因为刹那已是永恒,日复一日其实不过是一刹那而已。于是,她必须把现实升华为传奇,把实打实的世界抽干成海市蜃楼,把坐卧行走中的常人点化成瑶池边上的金童玉女,就连菜煎饼这样的寻常食物也要在一则类似于“雪夜访戴”的动人的因为太动人又不免让人觉得不真实、不诚恳的故事中“令人销魂”起来,才有资格走进她的文字。所以,她要的只是童话,童话里什么东西不是最剧烈、最纯粹的?最令她怃然的莫过于童话怎么可以有蛇足,有时竟然还是“蛇足中的蛇足”。对于蛇足的恐惧,带来一些后果:其一,“梦中之影”如此饱满、酣畅,现实生活中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巅峰体验?于是,第二辑“梦中之人”注定是捉襟见肘的,我仿佛看到她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其二,昆德拉说,堂吉诃德一下子摔断好几颗牙齿,说故事和看故事的人都不会关心他的疼,可是,要是让你牙疼几天呢,试试看?从他的意思推衍开去,我可以说:摔断几颗牙齿照样生龙活虎的吉诃德先生毕竟是神话里的人物,现实中的我们会疼的,锥心的疼,我们疼不起,所以,不要让我们太彻底,蛇足就蛇足吧,蛇足才是我们活着的证明。

 


0
0
1

还没有登录不能评论   去登录

网友评论:

当代散文

当代散文网